【番外之高無庸:黑暗】【下】

自那日之後,熹妃再也沒有來過,而若曦,卻也一直沒有醒,只是靠著每日進食湯藥,維繫著基本需求。何太醫不停的感慨著,若曦肚內那個生命的頑強,並沒有因為母體的孱弱,而受到影響。每每聽聞,高無庸都鼻子一酸,然後一字一句,轉述給沉睡的胤禛。

高無庸的內心,不斷的揣測著弘曆的心意。他明白,胤禛定是早已為若曦姑姑準備了全身而退之法,但是,如今,這個意外的小生命,又會不會產生其他影響?而若曦姑姑如今的身體,若不是在養尊處優的皇宮,又會不會有任何意外?一想到弘軒和雲起,如今只剩下跟額娘相依為命,還有那個未出生的遺腹子,高無庸就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七日之後,弘曆登基大典。高無庸依舊守在勤政殿。只知道圓明園內外,鑼鼓升天,人們都在哀慟一個時代的結束,也在迎接一個時代的開始。一落一起之間,高無庸只覺得,蒼老了半生。

弘曆登基第二日,便袍來到了勤政殿,跪在了棺槨之前。

“阿瑪,兒臣一定不負所托,就大清帶來盛世。”在華麗的語言,都掩不住高無庸的黯然,看著如此生冷的過場,高無庸只有冷歎。

如今的高無庸再也不是大太監,他的位置,早已隨著胤禛的逝去而摔落,被弘曆貼身太監吳書來取代。

“高無庸”弘曆略帶生冷的喚著。

“奴才在。”高無庸跪在了弘曆面前,心境,卻帶著幾分滄桑。

“後日,送阿瑪棺槨至雍和宮。”弘曆吩咐著。高無庸早就知道,上次前去易州時,清西陵還未完全完工,如此,看來,弘曆的意思是將胤禛的棺槨移至雍和宮暫安。

阿瑪留給若曦姑姑的黑匣子,你可知道?”高無庸一怔,想起上次胤禛昏迷醒後,遞給若曦姑姑的那個黑匣子,默然點了點頭。

“裡面是什麼?”弘曆步步緊逼,聲音隱射著陰鷙。

“奴才不知。”高無庸如實回答,他的確不知道是何內容,不過,他卻明白,裡面的東西,事關若曦姑姑的來去和生死,也是他拼了命都要保住的。

“你隨朕來。”弘曆撇下一句,便離開了勤政殿。高無庸心生疑問,卻依舊不緩不急的跟了出去。看到弘曆的步伐是踏向映水木蘭的,心,不禁提到了嗓眼。想必,這次前去,是跟黑匣子有關吧?只是,不知道若曦姑姑如今情況怎樣,是否已經醒過來?

映水木蘭,再也沒有往日的熱鬧,只剩下為數不多移至跟著若曦的宮女太監。一路暢通無阻的到了房內,卻看到若曦面黃肌瘦、毫無生氣的躺在床榻上,蘭心和紫月在旁,小心翼翼的伺候著。如此淒涼的情景,讓高無庸黯然落淚。

“胤禛……”弘曆的身影剛剛走進,便被若曦死死拽住。

“何太醫說,今日會醒,果然如此。”弘曆喃喃自語,然後對著若曦喊著:“姑姑……你醒了?”意識漸漸回來,若曦耳邊傳來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讓她下意識的鬆開了手。

掙扎的張開眼睛,定神一看,穿著黃袍的人早已不再是心心念念的人了。若曦有些尷尬的苦笑著自己剛剛的行為。

高無庸感慨,這世上,再也沒有胤禛的事實,遠不止他一人,無法接受。
 

皇……”若曦看著弘曆一身龍袍,開了口,卻生生的喊不出來,眼神裡,是莫名的抗拒。

弘曆開口:“姑姑,喊我弘曆便可。”

若曦搖了搖頭,淚如雨下:“如今是何日?”

“姑姑昏迷了十幾天。如今已是九月四日。”九月初四,高無庸內心裡,一遍遍的重複,皇上離開,已經十一天。

“姑姑,皇考已經入殮,棺槨後日便會移至雍和宮,等到陵寢建造完畢,我便會親自護送過去。”儘管讓若曦稱他為弘曆,可是言語之中,還是用了皇考。若曦木然的點點頭,神情卻沒有從當日的死別中緩過來。那眼神裡的絕望,讓高無庸都不忍看下去。

“姑姑,吃點東西吧。”弘曆歎了一聲,將一旁的粥,端了過來。

“姑姑,就算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肚子裡的孩子想想。”弘曆歎了口氣,無奈的看著若曦,這一刻,高無庸寧願相信,弘曆是出自真情。只是,他的這句話,卻讓若曦傻愣在了那裡,反應過來後,瞬間,淚水委屈一起湧出。

“你說……”若曦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腹部,用手輕輕的覆上。

“難道……姑姑不知道?”弘曆的臉,有些慘白,高無庸卻明白,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件事。

“太醫說……已經兩個多月了。”弘曆繼續說著,終於,若曦自醒來一直抑制的淚,再也按捺不住,破眶而出。

高無庸不忍看到這樣的場面,將臉別過去,內心裡,卻在牽掛著那個每時每刻都在茁壯生長的幼小生命。他固執的以為,那是上蒼的恩賜。儘管,胤禛,再也不在。
 

若曦一副後知後覺的樣子,帶著幾分苦笑:“為什麼會這樣?”低下頭,用手撫摸著小腹,然後趴在床榻上撕心痛哭。死的悲傷,生的喜悅,交織在若曦的腦海裡。

高無庸抬頭,看到若曦眼裡,閃過幾分猶豫,又若有所思。她在想些什麼?高無庸心,好似被堵住。難道是……這個孩子的去留?連他,都曾憂慮過這個孩子的以後,若曦姑姑又怎會忽視?這個孩子一出生,便註定失去父愛,沒有人能保證護得他周全。而且,若曦姑姑本就意願出宮,斬斷跟皇宮的一切……這個孩子,定會打亂她原本的想法。若她,選擇不要這個孩子,高無庸竟然也覺得萬分理解。

可是,真的不要嗎?一個曾經兩次失去孩子的女人,還會再一次的失去?更何況,這個孩子出現的如此特殊,也代表著若曦姑姑和皇上的最後一絲關聯……不知不覺,高無庸熱淚盈眶,他想起,皇上曾說過,他希望和若曦姑姑能有許多孩子……

“姑姑”弘曆沒有繼續沉默下去,幽幽開口:“承歡離開我的時候,我曾自暴自棄過,也曾整日守在承歡的陵寢,喝酒,談話,好像……”弘曆不自然的哽咽了一下:“好像,承歡依然在我身邊。最後,富察氏娜兒跟我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果換個角度,離開的人是我,那麼我是寧願承歡憂傷度日,還是寧願讓她好好活下去。”弘曆停頓了一下,然後真誠的看著若曦:“姑姑,真愛一個人,是願意讓他好好活下去的,承歡是,阿瑪也是。”好好活下去,讓若曦想起在泰陵地宮裡的一幕幕,再次撫摸腹部的時候,感受的,是一陣陣的心安。若愛,請深愛,若愛,請替他好好活下去。

前塵舊事,一時之間,在弘曆的內心深處,幡然卷起,揪心的刺痛,讓他捂住了胸口的位置,靜靜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有些事情,是他,永遠不敢去回憶的,有些事情,是他,永遠不願意去觸動的。比如,那一輪圓月下,一襲紅衣的女子,繞在身邊看自己作畫的情景;比如,同樣是她,同樣是紅衣,不同的,那身紅衣,卻是她和親的裝束;比如,那灼人心骨的相思,讓他每日每日的提筆,只為寫下寸寸癡念;比如,多少個月夜,他執筆勾勒,可是描來複去,卻再也繪不出那日月下甜蜜的情景;再比如,就在他決意帶她走的時候,她卻狠心的一個人走了,徹底走了,帶走了她的一切,封存了他的回憶……
 

一滴淚,從弘曆的眼眶滑落,如膠似漆,遠勝兄妹的感情,讓他不忍再回首。那久久壓抑著的相思,如今,卻像著蠟炬一般,成了灰。如今,他做到了最高的位置,如今,他手握最高的權利,可是,誰又能同他一起並肩睥睨天下?如今,他可以給她最榮耀的身份,如今,他可以給她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幸福,可是,她又在哪裡呢?一切,完結在她的離去。弘曆只覺得胸膛裡,空蕩蕩的。匆匆拭去淚水,看著同樣失落的若曦,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觸,油然而生……

弘曆的話,讓高無庸明白皇上為何執念于若曦姑姑的來去。他知道,自己的離去,會卷走若曦姑姑全部的希望,可他要的不是她行屍走肉的存在於這個他世界,而是,讓她好好幸福的活下去,所以,他不惜她離開這個有關於他的地方,他要她狠心斬斷這一切的關聯。

“姑姑,”弘曆起身,望著遠方,語氣平淡的問著:“你以後打算怎麼辦?”與此同時,高無庸的心,也緩緩提起。若曦姑姑會如何?她會不會留下來?

“我……”若曦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內心在糾結要不要出宮,也在憂慮弘曆是否會乾脆的放她走。

“阿瑪跟我提起,他留給你一個黑匣子。”弘曆回過頭,定定的看著若曦,那目光,散去剛剛的溫情,卻好似利箭一般。若曦誠懇的點了點頭,如今,胤禛不在,她不願意跟弘曆之間起隔閡。又回想起那天胤禛說的,到時候,自然會打開。內心彷徨,那麼,如今,該是打開的時候了嗎?

“阿瑪說,如果你願意繼續留在宮中,就把那個匣子打開。”

“如果不願呢?”若曦狠狠把眼睛一筆,問著。

“那麼就等到出宮的時候,再打開吧。姑姑,你真的想要出宮?”弘曆眼神裡,多了一份不確定。他在擔憂,黑匣子裡究竟是什麼,他在猶豫,要不要放她走。 

是。我不能留在這個充滿過去記憶的地方。”若曦拼命的搖頭,換來了弘曆理解的點頭:“我曾經,也想過逃離。阿瑪說,紫禁城困了若曦一輩子,我走了,若她想要自由,就放她出宮,給她自由。”聽著弘曆重複著胤禛的話,若曦只覺得內心更加酸楚不堪。

“果然,還是阿瑪瞭解你。姑姑,在我心裡,阿瑪的地位,一直是至高無上的,他是一個成功的王者,可是,他走的時候,最放不下的,不是江山,而是你。”弘曆的聲音有些嘶啞,眼圈通紅。阿瑪是瞭解若曦姑姑的,若他和承歡之間,再多一分如此相知的瞭解,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呢?不敢想,不願想……

“讓弘軒和雲起跟我一起出宮,可好?”若曦婉轉的問著,帶了幾分請求。弘曆猶豫了許久,問著:“可是,他們自身願意嗎?”

“弘軒本就無心政治,而雲起,也是不愛束縛。”

“弘軒,我知道的。”弘曆幾乎脫口而出,語氣裡是放心。就連高無庸,也不明白弘曆此刻語氣中的篤定,來自於哪裡。

“那日,他冒險前來找我,便跟我講明白了。不過,弘軒的確是人才,也許,阿瑪多活幾年,誰繼位,倒是懸念了。”弘曆不自然的笑了幾聲,氣氛變得有點尷尬。原來,是弘曆被禁足後,圓明園的那次兄弟相見,高無庸恍然大悟。

“不會的,你繼位,是肯定的。”若曦的篤定,又讓高無庸一驚。微不可聞的舒口氣,高無庸只以為,若曦姑姑如此的話語,是在保護自己和孩子。她,著實,因為皇上的離去,而明白了許多。

“呵,姑姑是想帶著弘軒和雲起一起走?”弘曆誠懇的問了一遍。

“是,而且,希望你將他們的玉牒剔除。”弘曆冥思了許久,他明白,若是這事被有心之人,抓住話柄,也許會說自己擠兌兄弟,排除異己,尤其是,阿瑪剛逝的關頭,尤其是,物件是極得聖寵的六弟。可是,若是他們提出玉牒離開,自己便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 

好,我知道了。我會儘快安排.”弘曆歎了一口氣:“可是,姑姑,你們要去哪裡?”一語問中重點,他必須知道他們的行蹤,又或者,必須控制他們。

“我不知道,也許是西北,也許是江南。”若曦微微歎了一口氣,既然要走,便要去一個胤禛沒有去過的地方。

“瑪爾泰將軍已經不在西北了,不如……”弘曆抬起頭:“去江南的憶歡閣吧。”憶歡閣?高無庸的心,咯噔一下。

“可……”

“憶歡閣,群山環繞,建在湖中的小島之上,是個清淨的地方,雖然,沒有去住過,可是,這麼多年來,我也派了專人看管,想必,是姑姑最佳的選擇。”弘曆殷切的說著。

“那是你懷念承歡的,我去,恐怕不合適。”若曦卻在委婉推辭。就連高無庸都明白,最安全的地方,是離弘曆越遠越好。

“可是,太醫說過,姑姑情緒不穩,況且又摔過一次。”聽到弘曆說這話,若曦擔憂的下意識的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腿,“只怕這些對孩子不利,姑姑必須好生調養。”弘曆拿出孩子去說,讓若曦有了一絲動搖:“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明白。”

“那姑姑好好想想吧。”弘曆起身,卻早已是一臉疲憊,然後擺了擺龍袍,消失在門外。高無庸意味深長的看了若曦一眼,道了一句:“萬望娘娘保護好自己,方可安皇上的心。”而他們二人,都明白,此中的皇上,是指的誰。之後的高無庸,便匆匆跟了出去。

本以為,弘曆早已離去,待到高無庸走出映水木蘭之時,看到弘曆身著龍袍,靜靜的站在池邊,久久不動,好似一尊被鍍上月色的人像一般漠然。此時的弘曆,少了一份刻意的帝王霸氣,少了一份不安的陰鷙,仿若曾經那般的溫潤如玉。月色柔和,此間少年,一切,卻是那麼,不自然。

“承歡,你如今,是不是在天上,看著你的弘曆哥哥呢?”

一語既出,滿是酸楚。高無庸停下了腳步,愣在了原地。他是知道弘曆對承歡感情的,尤其是在弘曆不顧雨夜跪地,執意要將承歡棺槨接回京的時候。會看著嗎?高無庸也抬起頭,看著閃爍的星光,苦笑著。若是承歡,真的在天上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內心裡,會如何去想?一個普通的女子,若是知道自己心上人,登上了皇位,做了至高無上的人,內心裡,該是興奮,該是驕傲。可是,承歡,卻不是普通的女子,她若看到了這一切的發生,內心裡,少不得失望和痛苦吧。畢竟,弘曆哥哥,早已不是她心上的弘曆哥哥。

弘曆靜靜坐在池邊,他曾經,一直告訴自己,若是自己早就擁有皇位,承歡便不會遠赴蒙古,病逝蒙古了。所以,他要爭。只是,如今一切都爭到了,卻覺得,抬指,便是,寂寞縈繞,揮手,卻是,一片蒼涼。

自己這是怎麼了?弘曆用指尖,輕輕揉著自己的頭。白日裡的,皇位上的那份氣定神閑,白日裡,奏摺前的那份恣意隨心,通通都去了哪裡?承歡……江南……憶歡閣……一生,這麼長,天涯,這麼遠……永遠不能相守的人,永遠不能企及的距離,弘曆憤然,將腳下的卵石,踢進了水中,他想怒吼,可是,卻喊不出聲音,他想撕裂一切,可是卻筋疲力盡。輕歎,轉過身,卻看見了早已在身後的高無庸。

“朕……”弘曆苦笑著,想必自己剛剛的失控,早已暴露無遺。兩人之間,尷尬的沉默。

幾聲歎息後,弘曆開了口:“若曦姑姑會留下那個孩子嗎?”顯然,弘曆的內心,也是有著擔憂,或者,有些思慮的。這個問題,讓高無庸深深一震。他啞口無言,不敢回答。因為琢磨不透弘曆的心思,因為猜不明白弘曆的意圖。

“會留下吧。”弘曆輕輕一瞥,好似剛剛的問話,並不是來源於他。

“她會留下的。”弘曆再一次堅定著:“她那麼勇敢的面對一切,那麼奮不顧身的愛著。”

“四……皇上……”高無庸看著弘曆好似沉淪在自己的世界,下意識的喊了一聲。

沒什麼。”弘曆聲音變得低沉。內心,卻早已糾結成團。他期待著若曦留下腹中的孩子,因為,有著相同的血脈,他排斥著若曦留下這個孩子,也因為,有著相同的血脈。

“起駕。”弘曆只覺得自己心亂如麻,大步的往前走著。

深夜,勤政殿內,弘曆孤身單影,醉臥在床榻之上,細聲喃語:“承歡,到我懷裡來……”

兩日後,弘曆護送胤禛的棺槨出圓明園,移至雍和宮。啟程之前,特意派高無庸前去,請若曦到勤政殿,卻被若曦以身體不適的理由拒絕了。高無庸聽聞,沒有勸導,反而釋然的離開。那具冰冷的棺材裡,毫無生氣的皇上,高無庸也不願意讓若曦姑姑看到,只願,他們記著彼此最美好的樣子,然後在心裡永生。

弘曆靜坐在勤政殿,時候一點點的臨近,可是,卻沒有啟程的樣子。他焦灼的起身,來回踱步。

“皇上,喝點茶。”一旁的太監,小心翼翼的服侍著。弘曆看了一眼,卻久久沒有接,轉身問著吳書來:“太后如何未至?”

“奴才不知……”吳書來低頭回答著。弘曆一時怒氣,卻礙於眾臣面前,悻悻作罷。

“皇上……”派去請太后的小方子慌張進來:“太后說……”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回復著:“太后說身體有礙,便請皇上主持。”

弘曆皺起眉頭,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身體有礙?”然後揮了揮手,看了一眼等著的朝臣,說著:“知道了。”

說著,弘曆親自走到一旁,跪在地上,磕著頭,待到鞭聲響起的時候,他忽然之間,意識到,自己是真的失去了阿瑪,一個自小便在內心崇拜的人,一個可以依靠的身影。青筋瞬間暴起,弘曆開始,嗷嚎大哭,撲向了棺槨:“阿瑪……”。

“皇上……”吳書來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弘曆,“皇上節哀啊。”

“時間到了,皇上,抬棺吧。”吳書來提醒著弘曆,弘曆淚眼迷離的環視了四周,默默無語的點了點頭。

吳書來攙扶著弘曆,一點點走向了殿外,一身孝服的弘曆,在眾人的擁護下,穩坐在馬上,然後領著身後的隊伍,一步一步的離開園子。

靠著棺槨的高無庸,抬頭,環顧著,卻在閣樓的一個角落,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來了,她還是來了。這最後一面,她不敢見,可這最後一面,她卻無法不見。

“皇上……”高無庸哽咽著:“若曦姑姑,來送皇上了……” 

身著一身紅衣的若曦,隱匿在閣樓的一角,痛苦無力的看著一切的發生。是,她特意穿了一身紅衣,紅到豔,紅到好似杜鵑啼血一般,因為,她執著於那句:“下輩子,不變相思”,所以,今天,她不是來送他,而是赴彼此的約,一個關係著下輩子的約定,一個重新的開始。

這一日,君且去,終一日,妾將隨……

若曦用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不願意再發出任何一聲哭泣。她再痛,也無法換來他的隻言片語,她再疼,也換不來他片刻的停留。風漸起,吹開若曦的裙擺,讓她的身影,時隱時現,隱隱約約。

馬上的弘曆,只覺得,所有的熱鬧,都被堵在了身外,而內心,卻是寂涼一片。淚如雨下,內心因為權勢造就的高樓,卻有了奄奄一塌的感覺。耳邊依稀喃語的是前幾日額娘語重心長的那句:“弘曆,記住,你阿瑪的教導,十年寬政,十年嚴政……”

“皇上,”牽著馬的吳書來,停下了腳步,然後示意弘曆往後面看。弘曆緩緩轉過頭,卻看到剛剛藉故不來的額娘,竟然出現在了隊伍的最後,更讓人驚訝的是,她一改平日裡穩重的端莊樣子,身著舊時的衣服,在棺槨之後的隊伍中,踉蹌的跑著。

“停。”弘曆看到這樣的情景,皺了皺眉頭。隊伍停止,鈕祜祿氏撲向了那厚厚的棺槨,不停的用手攀附著,痛哭流涕,嘴裡一聲聲的大喊著:“皇上啊皇上”,因為慌張和追跑,頭上的掛飾伴著頭髮,絲絲縷縷的垂落,她卻毫不在意,禮教和端莊,她再也不顧,因為,她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一面了。因為,從此之後,生死各安。

“將太后扶回去。”弘曆看著這洶湧的情感,對著吳書來吩咐著。然後揮了揮手,沉重的棺槨,再一次的抬起,徐徐的出了大門。留下被人攙扶著的鈕祜祿氏,癱坐在地。

閣樓之上的若曦,緊緊的抓著冰冷的石牆,心,一點一點的撕開,靠著牆壁,身子不斷地下滑,最終再也支持不住,跪在了地上,生死,隔斷,這,便是他們的,最後一程。

地上的若曦,將手輕輕的敷在了肚子上,仿佛能感受到那個孩子正在她的體內,吸收著所有的愛和希望……

他走了,徹底的離開了。他把愛留下了,作為離別的眷念,他將回憶留下了,作為失約的餘生相伴。也許,他的離去,只是讓史書,翻過了一個時代;可是,他的離去,卻讓,若曦,失去了整個世界。

棺槨隨著隊伍,抬行在通向雍和宮的官道上。隊伍的周邊,圍繞著大片大片的人,他們被隔離在重重把手之外,只是,他們卻在棺槨出現的那一刻,紛紛跪地。這裡有,被廢除賤籍的民戶,這裡有,享受到攤丁入畝政策的農民,這裡也有,深受養廉政策,卻一直不得見天顏的小小地方官……高無庸被這一幕深深震撼,手,緊緊的貼在棺槨之上,“皇上,你看,這麼多人,在送你。”釋然一笑,高無庸知道,皇上,真的心安了。

“加強保衛。”弘曆看著人潮湧動,心裡,多了一絲惶恐,吩咐著。只是,棺槨在護送之下,安然抵達雍和宮。看著十幾年不曾回到的雍和宮,高無庸只覺得,胤禛離府登基的一幕,猶如發生的昨日。曾經那樣胸懷天下,那樣意氣風發的男子,如今,卻毫無生氣,面色枯白的躺在了棺內。從哪裡開始,便從哪裡結束。

弘曆緩緩下馬,神色清然的走在隊伍之前,護送棺槨進雍和宮。一起一落,棺槨在雍和宮的大殿內,重重的放下。百官朝拜之時,弘曆也只是神色渙散的不斷環視著,這個熟悉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相比起圓明園,相比起皇宮,這裡,更讓他心安。

待到一切都安排好,早已日落黃昏。弘曆的儀駕在外,準備著啟程。

“高無庸,皇考給朕旨意,准你之後在易州守靈。”弘曆看到高無庸一動不動的跪在胤禛的棺槨前,說著。

“如今,易州陵寢未成,奴才願留在這裡守著皇上。”高無庸畢恭畢敬的磕了幾個頭,神色鏘然。

“朕允你,只是,不是現在,你還要隨朕,幫阿瑪做幾件事。”弘曆淡淡開口,沒有過多的疑惑,高無庸靜靜起身,站在了弘曆的身後。

待到弘曆回到圓明園,早已是深夜,來不及休息,帶著疲色,走去了映水木蘭。路上,弘曆有意吩咐貼身太監吳書來去勤政殿整理奏摺,然後便帶著高無庸,一同前去。高無庸利索的跟在弘曆身後,內心卻因為這小小的舉措而不安,是掩人耳目還是什麼?

顯然,深夜的來訪,讓若曦有些驚訝。弘曆和高無庸先後進了房內,看到了那床榻上疊的整整齊齊的紅衣,弘曆片刻的疑慮,看到若曦眼裡的掩飾,還是沒有問出口。而高無庸內心卻明晰,那一抹紅,依舊停留在白日閣樓的一幕。還未等若曦請安,弘曆便重重的坐在了桌子的一旁,聲音嘶啞的問著:“姑姑,有水嗎?”若曦愣了愣,起身,為他沏了壺茶,找了半天,才發現,自己的屋內所有的茶,都是太平猴魁,無奈的笑了笑,然後把茶遞給了弘曆。

“姑姑,我剛回來。”弘曆猛灌下一大口茶,然後長舒口氣說著。

“一切,還都順利嗎?”若曦別過頭,問著,白日裡的落寞一時之間,湧上了心頭,自胤禛離開後,平日裡熱鬧的映水木蘭,變成了清冷的院落,滿地的殘枝落葉,滿地的凋零葡萄,若曦也都沒有心思去收檢,任由破敗充斥在周圍。

弘曆忍住了白日裡眾人跪拜的情景,只是簡單的說著:“順利,已將梓宮安放好,只等泰陵那邊一切妥當,便會移至過去。”

“哦。”若曦心不在焉的應和了一句,內心裡,卻在思索著如何開口提及自己的離去。

“姑姑,可想好了?”弘曆問著,內心裡,卻在顫抖。

“是。”

“那……”弘曆欲言又止。

“去憶歡閣吧。”若曦一邊肯定的回答著,一邊撫摸著腹中的胎兒,一切是那麼不情願,又那麼毅然。高無庸只覺得內心,咯噔一下。這真的是,若曦姑姑的意願嗎?皇上為她籌備好了一切,難道就是讓她最終落入弘曆的掌控之中嗎?還有弘軒和雲起,還有沒有出生的孩子? 

那……姑姑,既然你決定出宮,你可否將阿瑪留下的匣子,留下?”聽到若曦決定去憶歡閣,弘曆不再顧忌什麼,直截了當的說著。

“不行,”儘管不願意直接跟弘曆起衝突,可是涉及到胤禛的事,若曦還是斷然拒絕。高無庸更是將氣提到了嗓眼,他明白,若是弘曆硬取,他便會挺身而出。只是,若曦之後的語氣變得婉轉了一些:“讓我留個念想吧。”弘曆凝視若曦很久,想到她終究要去憶歡閣,終究會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便沒有強求什麼,點了點頭,身後的高無庸身子一鬆,微不可察的舒了口氣。

“我今日,已將弘軒和雲起的玉牒去除。”弘曆繼續說著,言語之中,用的是“我”。其實,若曦內心卻早已在他今日沒有讓弘軒和雲起一起送胤禛去雍和宮的時候,便明白。只是,這兩個孩子,沒有最後送阿瑪一程,卻成了若曦的殤。

“謝謝。”這是若曦第一次對弘曆言謝,也讓弘曆愣了愣神。

“我已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如果可以,明日,我就想出宮。”若曦看著一旁簡單的行李,對弘曆說著。

“好,”弘曆猶豫了一會,然後回答著:“明日讓我送你和弟弟妹妹出園子吧。”看到若曦有欲絕的意思,弘曆再一次的確認:“姑姑,不可拒絕。”只有,這樣,才能換得自己一絲絲的心安,也只有這樣看著他們遠去,才能讓自己徹底安心。若曦點了點頭,然後弘曆便起身,舒了舒身子,離開了。

這一夜,註定,無眠。輾轉反側的若曦,忽然發覺,當這一天,自己真正如願以償的離開皇宮時,卻有著淡淡的悲傷縈繞心頭。只因,這裡,收藏著自己所有的回憶。只因,這裡,是他,曾經存在的地方。

第二日清晨,若曦便早早的收拾好了一切,靜等著弘曆的通知。內心裡,那一股捨不得,冉冉升起。一旁的弘軒和雲起,坐在了若曦身邊。平日裡聒噪的他們,不知道是因為沉浸在阿瑪離去的痛苦之中,還是因人情冷暖而瞬間長大,只是靜默的坐在一邊,無多語言。

過了許久,若曦開口問著:“雲起,那日出去,你都收拾了兩大箱子,如今,就這麼一個包裹?”

“恩……包裹裡,都是阿瑪送給我的禮物,我不想帶走這裡的其他東西。”睹物思人,既然決定離去,又何必帶著掛念?揉了揉雲起早已滿是淚痕的臉,若曦只覺得心裡有了絲絲欣慰。其實,她不知道,昨夜弘軒特地交代過雲起,囑咐她不要輕易落淚,囑咐她,不要帶走關於皇宮的任何東西,囑咐她,阿瑪這兩個字,是禁忌。

而此刻的弘軒,正面朝著院門,靜靜的候著離去的一刻。這個時刻,是他生命的劃分點,就在他,還未從阿瑪離去的悲傷中緩過來的時候,就在他,還未真正的明白日後的難處時,便一個地位尊貴的皇子,一下子,淪為普通百姓。

一炷香之後,高無庸匆匆而來:“娘娘,皇上已經備好了馬車,請娘娘和阿哥格格移步。”

高無庸艱難的吐出“皇上”這兩個字。若曦牽著弘軒和雲起,緩緩的走到門外,回頭,又看了看那胤禛題下的“多稼軒”,念了念早已熟記心中的題詩:“夜來新雨過,畿甸綠平鋪。克盡農桑力,方無饑凍虞。蠶筐攜織婦,麥飯飽田夫。坐對春光晚,催耕聽鳥呼。”然後便,狠心決絕一切,再也不回頭的,提步離去。

圓明園的側門內,弘曆早已身著一身便服端坐在那裡。

“皇上”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若曦喚了他一句“皇上”。

“姑姑,不可如此!”弘曆忙起身攔住她:“我已在馬車裡,留下了充裕的銀兩,可保你們永遠無憂。”永遠無憂?高無庸輕輕哼了一聲。

“謝謝。”

“時候不早了,起身吧。”弘曆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然後對著若曦深深的鞠了一躬:“保重。”

若曦扶起弘曆,哽咽著轉過身,讓弘軒和雲起先上車,可是,卻聽到弘曆輕聲喊著:“六弟。”弘軒轉過頭,微微愣神,然後踱步走到了弘曆身邊,若曦和高無庸的心,兀自緊張,不知道弘曆著一聲,究竟是什麼意思。只見弘曆從自己的袖子裡取出一塊玉佩,俯下腰,利索的系在了弘軒腰間,然後拍打著弘軒的肩膀:“這是雙龍玉佩,你一塊,我一塊。”若曦釋然,原來,弘軒的確把雙龍玉佩,還給了弘曆,也難怪弘曆斬釘截鐵的說他明白弘軒的心。儘管不知道弘曆和弘軒那日發生了什麼,若曦卻覺得一陣心安。

此時的弘曆,面上的表情,像極了那日午後,肯定的對著若曦說出會照顧弘軒和雲起時的那個少年。

“好,”弘軒緊緊的握住弘曆的手:“替阿瑪打理好天下。”

“我會的,你也要替阿瑪照顧好姑姑。”

兩兄弟之間,最後的惜別,短短兩句,足以冰釋前嫌,讓眾人頓時濕了眼。經歷了這麼多的起起落落,沉沉浮浮,他們之間,好似衝破了一切的隔閡,回到了當初的美好。

弘軒大把的抹去眼淚,最後看了一眼圓明園,然後一鼓作氣的踏上了馬車,我們隨即而上,卻看到馬車裡的弘軒,早已忍不住大男兒的眼淚,抱頭痛哭。這一別,他要捨棄的,太多太多,只是還好,他還有額娘和妹妹,他要堅強的,像阿瑪一般的保護住她們。

馬車遠去,最終消失在遠處,化作了一個無窮無盡的點。

“若曦姑姑,”高無庸跪在了地上,看著這一幕:“請你,多一些勇敢,堅強的好好活下去,為了孩子,為了,皇上……”

“吳書來。”弘曆看著他們遠去,喚著。

“奴才在。”弘曆特意隔遠了高無庸,然後對著吳書來說著:“派人給朕暗中死死的盯著。不容差池,時刻回報。”

“遵旨。”吳書來顧忌的環視了四周,對著身後的人,微微點了點頭。

之後的弘曆,才心滿意足舒口氣。他退後了幾步,對著跪地的高無庸說著:“走了。”那種喜憂參半的語氣,讓高無庸一陣厭惡。弘曆默然很久之後,低沉的喊著:“高無庸。”

“皇上……”聽到高無庸的回話,弘曆硬生生的愣了一下:“吩咐一下,朕要回宮,我們去給阿瑪做最後一件事。”

一旁的高無庸心領神會,點了點頭,福著腰退了下去,惟留下弘曆一人,而此時此刻,弘曆低頭摸了摸曾經聖祖爺送他的飛龍玉佩,然後嘴角浮現了一絲淺笑:“我會替阿瑪照看好天下。”這一刻,他終於可以安穩的接過江山社稷,不再憂心。

此時的若曦,已顫抖的拿出了隨身帶著的黑匣子,鼓足了自己所有的勇氣,耗盡了自己所有的體力,“砰”的一聲打開。映入眼簾的是,是一道封好的聖旨。若曦內心的疑惑,又加深了一層,胤禛究竟會留下什麼呢?緩緩的打開卷著的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瑪爾泰將軍之女瑪爾泰若曦嫻雅端莊,溫厚純良,品貌出眾,為皇貴妃時,內馭後宮諸嬪,外輔朕躬,特將其封為后,為天下之母儀,待朕龍禦歸天之後,尊為皇太后。”

瞬間,聖旨從若曦的手上滑落,一旁的弘軒,有些疑惑的看著額娘,待到視線轉移到落下的聖旨時,身子狠狠一震,帶著幾分不相信,更帶著幾分酸楚。難道,阿瑪是想讓四哥弘曆仿照聖祖爺一般,冊立兩宮皇后?可是,這樣,四哥會同意嗎?額娘呢?她出宮,是不是在阿瑪的意料之中呢?重重疑問,讓弘軒揪心不已,他好像,阿瑪依舊在身邊,一個肩膀,一個眼神,都足以讓他無所畏懼。

若曦小心翼翼的撿起聖旨,卻趴在上面盡情的哭泣,回憶起,那日胤禛離去時,不捨卻又坦然的表情,她心中的疑惑頓解,原來,他早已做好所有的準備,從託付給她的黑匣子,到留給弘曆的口諭,一步一步,一層一層都把她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讓她安全又能按照自己的心去選擇。

“蘭心”忽然之間,若曦如抓狂一般的掀開簾子,讓兩個孩子,都為之一震。

“娘……姐姐,什麼事?”蘭心對著馬車問著。

“我們現在朝著什麼方向?”若曦擦去自己的眼淚,此刻的目光,決絕而堅定。

“皇上吩咐過,我們如今的方向是南方。”憶歡閣吧。弘軒內心裡明白。“拐回去,去北方。”“可……”“拐回去,去北方。”若曦幾乎發狂。“好。”之後,便感覺馬車急切的轉頭,“孩子們”若曦看著弘軒和雲起,然後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我們去陪你們阿瑪。”

“陪阿瑪?”弘軒驚訝的看著若曦,想到易州陵寢還未完善,如今去……本想反駁,卻被若曦嚴重的那一抹期待和渴望而深深灼燒,弘軒再不言語,只是,漸漸憶起那個冰冷而殘酷的地方,兩行淚涓然而下,看著神情有些恍惚的額娘,內心,一陣悸痛,他明白,易州每時每日,都清晰而無情的提醒著額娘——阿瑪離去的事實,他也知道,再也見不到額娘笑了。

誰不曾在滾滾紅塵之中,有過癡念?他在身邊時,他是一切,他不在時,一切是他。如今,任她癡,任她念,任她的心,隨著他的離去,葬入谷底。那熟悉的身影,那溫情的眼神,都在若曦腦海裡,不顧朝夕的留念。

文泰在暗處,靜靜的看著馬車轉頭遠去,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皇上預料的對,姐姐終是選擇了離開京城,只是,卻不曾料到,她卻去了易州,那個他最終的歸宿。她的內心,遠比他料想的強大。

“退下。”文泰聽聞後面的腳步聲,呵斥著。

“提督大人。”一群人止住了步伐,卻面露為難。

“退下。”文泰再一次的提醒,語氣是明顯的斥責。

“提督大人”為首的一個男子,大步踏前:“我們是奉皇上的命,請提督大人不要為難手下。”

“微臣等人一直跟隨太妃的馬車,直到被瑪爾泰大人攔住。”

“瑪爾泰文泰?”弘曆的聲音,嚴肅了幾分,眸子裡,劃過一絲陰鷙,雙手狠狠的捏緊。跪地的人,默默點了點頭。

“他好大的膽子,竟敢攔朕的人。”弘曆起身,走到張大人身邊,狠狠的踹了一腳:“你們真有用,竟然被區區一個九門提督攔住了。”

張大人愕然,想著自己的品級,並不及九門提督,卻沒有開口反駁什麼:“微臣有罪,只不過,瑪爾泰大人想是送太妃一程吧,最後知道微臣等是為皇上辦事,便讓開了。”

弘曆皺了皺眉頭,內心裡,揣測著,文泰這次巧合般的出現,究竟是早有預謀,還是碰巧遇上。不管是哪種情況,他都再也容不下這個人。

“吳書來,傳旨,瑪爾泰文泰出自將門,智勇雙全,特賜奉國將軍之稱,即日起,平定苗疆叛亂。”如此,文泰,便從一個從一品的武將,變成了三品的將軍。這便是,弘曆對於干擾自己人的處罰。

“繼續給我暗中刺探太妃的行徑。”弘曆說完,便讓張大人退下了。

濃重的黑夜中,一個人影,孤寂而又隱匿,夜行在景山蜿蜒的山路上。昏暗的燈光下,一身縞素,冷清而又哀慟,靜坐在淒涼的壽皇殿之中。

許久,身著白衣的男子,低聲喃語:“他終究死了。”

耳邊依舊是傳聲太監的那句殘酷的事實,“世宗皇帝薨,皇四子弘曆繼承皇位……”冷笑著落下一地淚,冰冷徹骨,他努力的回想著弘曆此時身著龍袍的樣貌,可是一片模糊,腦海裡,始終是他四哥的樣子。

灌下一大口酒,濃烈的酒氣,刺入鼻腔,扶手一揮,把酒用力的摔在了地上:“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去見你最後一面?”

模糊之中,他記起了自己五歲時,在額娘宮中的四哥,那個謙遜展示著自己字跡的四哥,那個被他嗤之以鼻的四哥。

“雍正,你贏了。四哥,你贏了。”允禵仰天長嘯:“你讓我後悔,愧疚……”狂吼之後,淚低垂:“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後一面,我絕不會那麼固執……”

屋外的高無庸,身子狠狠一震,一路上,他都在擔心,前幾日,十四爺不留餘地的拒絕召見,如今,又是否能安然接受胤禛的旨意?只是,屋內的這句話,讓他放了心,不再憂慮所托非人了。

“十四爺……”高無庸忍下自己的眼淚,推開了壽皇殿的門。

“滾……”允禵將酒罐隨手扔在門前:“都滾。”

“十四爺……”高無庸又喚了一聲,卻讓允禵,猛然抬頭。驚訝又疑惑的喊著:“高無庸?”

“皇兄有話給我?”見到高無庸後,允禵直沖過來,然後死死的拽住他,這一刻,他的內心,竟然有著喜悅。

“不……不是。皇上,要見你。”雖然明白胤禛的旨意,可是高無庸卻沒有直接說出,只是道明瞭弘曆的意思。

“皇上?”允禵漸漸鬆開了手,卻掩不住自己的失落,原來是弘曆,允禵冷笑了一下,思忖著為何深夜如此急急召見。也許,自己的生命,也將終結。囚禁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瞬間的釋然。

“走吧。”允禵沒有多問,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酒的衣服,便隨著高無庸走了。

阿瑪,額娘,八哥,九哥,十三哥,都已經走了,如今,自己的親兄弟,也離去,於塵世,他早已了無牽掛。所以,允禵的腳步,是輕鬆的,釋然的。只是,數十載的生命中,還有一個對他來說,不可抹去的人……

允禵猛地止住了腳步,然後直視身旁的高無庸:“若曦呢?”允禵捂住了心口,卻止不了心痛。沒想到,就連提及這個名字,都是如此生硬的撕扯著自己的內心。四哥走了,她會如何?會不會捨棄一切,只求同死?會不會猶如靈魂盡失一般的沉淪?不敢去想,只因惜她所惜,痛她所痛。

高無庸看了看十四爺,然後沉默不語。弘曆如何開口,還未明瞭,此時的高無庸,斷不會多言多語,更何況,他內心裡,還耿耿於懷於十四爺那日的決絕。允禵暗自笑了笑自己,如今的高無庸,早已不再是皇上身邊得寵的太監,他又怎會開口告訴自己若曦的下落呢?只是,若曦,好似允禵心中的一顆針,在最深的地方隱隱作痛著。

高無庸推開了養心殿的大門,殿內端坐在皇位上的弘曆,抬頭,微微一笑:“十四叔……”

允禵先是一愣,然後甩了甩袍子,跪在了地上:“皇上吉祥。”

高無庸苦苦一笑,甚至帶著幾分輕視,曾經心不甘情不願,哪怕是被囚禁,也不願意給胤禛行禮的十四爺,如今,卻如此恭順的給他兒子行禮。

“十四叔請起。”弘曆忙忙起身走下來,扶起了跪在地的允禵。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無奈,片刻間,又恢復如常。

皇上找我來是為何事?”允禵一向心直口快,還未坐穩,便問著。

“十四叔,皇考留了一封信給你。”弘曆從懷中拿出了那封信,遞給了允禵。

拿到信的允禵,卻久久沒有拆開信封,只是淚眼朦朧的用手不停的撫摸著信封上的“十四弟親啟。”

十四弟……是多久,沒有聽見四哥如此喚他了,允禵雙手顫抖,卻因為傷痛和後悔,而哽咽不已。裡面會是什麼呢?他們之間,還會說些什麼呢?四哥,有沒有因為他的不願相見,而生氣?允禵苦笑,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在意四哥的想法。

弘曆端坐在大殿之上,卻對著父輩們這種敵愾而又伴著絲絲縷縷情思交織的感情,深奇不已。仔細觀察著十四叔的面部表情,卻不明白此刻十四叔失態至此的緣由。在他眼裡,沒有曾經耳聽到多麼多麼英勇善戰的大將軍王,而是一個失去親人,哀痛不已的風燭殘年者。甚至,他在想,若是弘軒選擇留下,他又會如何對待,他和弘軒之間,又會是怎樣的局面?

底下的允禵慢慢的拆開了信封,內心裡,卻糾結萬分,紙一點一點的展開,他的心,先是狠狠一沉,然後忽然之間,又變的無比疑惑。

“這真的是皇兄留下的?”

“是阿瑪在臨去前,囑咐我一定要親自交給十四叔的。有什麼不妥?”弘曆的話,卻讓允禵瞬間釋然。

“請護她周全”五個大字,在允禵腦海裡不停的旋轉,他輕輕一笑,原來,他早已料到自己的身體,所以,才會讓高無庸宣自己覲見的吧。其實,他早已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所以,才開始籌備若曦的一切吧。

自己一直以來,都明白若曦對皇兄的情意,卻對皇兄的情意而有所疑惑。如今,那個請字,卻讓他頓悟。他可以想像出,皇兄如此冷酷傲然的一個人,一個不肯輕易相讓的人,是如何的心情,才在臨去前,放下所有的 尊嚴和驕傲,懷著如何的不安與難捨,寫下請那個字?他可以感受到,在他等著死亡一點一點降臨的時候,那內心裡,滿滿的情感全部都充斥著的不捨,這些,這些,都那麼殘酷!

允禵緊緊捏著手中的信,顫抖著。他緊咬著牙,直到口腔中是一點點擴大的腥濃。如果倒回去,他不會再那般針鋒相對,如果倒回去,他不會再興風作浪,甚至,他會在四哥需要的時候,給上一句安慰,甚至,他會不爭的輔佐在他身邊,共創盛世,只因,他相信,若非當年八哥九哥的步步緊逼,四哥也不會如此狠絕,只因,他相信,一個如此珍愛身邊的人的男子,只是面冷心熱。終於,隔閡在他和四哥之間的這道門,經歷過多少錯過後,終於推開。

若曦,你是幸福的。允禵抬起頭,不讓眼淚落下。四哥,護她周全,定不會所托。還好,他還能四哥做些什麼。微微一笑。為若曦,為四哥,也為他自己。

“十四皇叔?”座上的弘曆有些茫然的看著允禵的舉動,問著。

“若曦已經出宮了?”弘曆先是愕然,目光落到那封信之後,卻仿佛明白了什麼。他早已揣測這封信,關乎若曦,果然,命中。

“今日晨起便出宮了。”

“去了哪裡?”允禵緊追不捨,可是弘曆卻猶豫了,他不知道信中的內容,他也不知道十四叔的意圖。儘管,十四叔早已被囚禁多年,可是,他卻怕,那依舊存在的勢力。

“問這個做什麼……”

“我要去找她。”一言既出,弘曆微微低頭,想著,這也許是阿瑪的意思吧。給自己的聖旨,給若曦姑姑的黑匣子,如今,又是給十四叔的信件,阿瑪,究竟是為若曦姑姑做了多少重保障?弘曆狠狠的按住自己的關節,咬緊牙關,這些保障的來源,是因為對自己的不信任吧。

回憶起胤禛臨去時,那依念不捨的一幕,弘曆帶了幾分冷笑。是不是,這天下蒼生,也敵不過,她的安危?是不是,負了天下,也要讓她安然離去嗎?

皇上……”允禵看著神色微變的弘曆,內心裡,帶著幾分不安。弘曆搖了搖頭,然後慌亂的喝了杯茶,掩飾住剛剛微露的怒氣。看了一眼桌上的玉璽,天下都在自己手裡,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弘曆捫心自問,然後一笑了之,只是,那個黑匣子,卻在他心裡隱隱不安著,更害怕阿瑪留給十四叔的信和黑匣子,有分不開的關係。

只是,弘曆不懂得,胤禛既然決定傳位於他,又怎會設法阻撓他的帝王之路呢?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換的妻兒的平安而已。對社稷,他傾盡全力,只因流淌著愛新覺羅的血液,擔負著天下蒼生的命運。對若曦,他不惜一切,只因深達靈魂的愛戀,刻骨入心的責任。

“若曦姑姑去了江南,海寧那一帶。”弘曆緩緩開口。

“獨自一人?”允禵只覺得內心在滴血。

“有弘軒和雲起,還有腹中三個月大的孩子。”

“孩子!”允禵震驚著,眉頭緊皺,雙拳緊握。

“是啊,一個阿瑪都不知道的孩子。”之後,允禵苦笑著。他根本無法想像,在這樣的社會,一個女子孤身一人,帶著兩個孩子,而且還懷著身孕,如何能夠安然的生活下去?

他要去找她!他必須要找到她!!哪怕只是在她的周圍,遠遠的,靜靜的,看著,就正如,他一直對若曦遠觀不可褻玩的態度一樣,只要每日,看到她安好,她笑,便是他心底最大的幸福了。況且,如今,守護若曦對他來說,不僅僅是自己的心願,更是一種責任,一種,他唯一能讓自己不去後悔和愧疚的贖罪方式。

弘曆瞥了一眼允禵雙手顫抖卻仍緊握的信,眼光卻被吸引,不是為了信裡“請護她安好”的字,而是,信的左側,隱隱約約蓋著阿瑪的大印。於是,十四爺手中的那封信,不僅僅是兄弟之間的家書,更是無人可擋的聖旨。弘曆的嘴角抽出了一下,本想支配一隊人馬跟隨十四叔一同去江南的想法,咽回了肚子。
  

十四叔何時起身?”弘曆隱藏著自己的緊張和揪心,若無其事的問著。

“立刻。”允禵堅定不移,眼睛裡閃爍著光,猶如曾經年少的他,嚮往著西北戰場一般。

“十四皇叔需要什麼?”弘曆終是問出了口。

“一匹馬足矣。”允禵眼光爍爍,朝著遠方。

“吳書來。”弘曆對著門外喊著,“備一匹汗血寶馬給十四皇叔,吩咐瑪爾泰文泰,讓十四皇叔出宮。”

瑪爾泰文泰?高無庸疑惑了一下,他不知道弘曆如今在防備著什麼。那個叫吳書來的太監心領神會,立刻退了下去。

“謝皇上。”允禵應聲跪地,這一聲謝皇上,是如此的真情實感。為他的肯許,為他的放行。

兩個時辰之後,弘曆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宮門之上,遠遠凝望著那個形單影孤,卻騎馬如飛的身影。他毅然而然的去了,沒有過多的準備,沒有更多的要求。一個孤影,一匹烈馬……

高無庸微微鬆了口氣,皇上所有的願望,都已經圓滿,終於,完成了所有的事。

望著那匹馬消失在遠方,弘曆釋然一笑,依稀記得,他收到的最後一封也是唯一一封來自承歡的信中,那個柔弱卻又剛毅的女子,不曾提及自己的委屈,不曾提及自己的怨念,只是,言真意切的說著:“弘曆哥哥,請你,務必照顧好皇伯伯和若曦姑姑。”短短一句,便是承歡最後的願望。

她是他不願相負的始終。

“承歡,阿瑪,你們可以放心了。”弘曆揚起頭,凝視著遠方,輕輕的說著。




【番外之高無庸:
黑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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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步步驚心續集轉載於步步驚心百度貼吧,原創作者為_念念執。本人純粹因為喜歡此文,覺得作者文筆不錯,所以轉換成繁體中文分享給臺灣的步步迷。若有侵犯著作權,請告知,我會馬上刪除。由於原作者在第十八章之後就沒有分章節了,因此之後的章節是本人自行分段。若有覺得不妥、不順,請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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