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這日,陽光有些明媚,這樣的陽光下,人也開始變得懶散,哄完弘軒和雲起過後,我躺在搖椅上曬著太陽,心中忽生一念。

走到房內,拿起紙筆,花費了一下午的功夫,畫成了一幅畫。然後還滿心喜悅的盯著自己畫看了半天。“美什麼呢?”抬頭只見胤禛筆直的身軀站在門前。幾日不見,他的臉滿是疲憊與愁苦,想到最近因為福惠和弘暾的病,他費盡心思。想到這裡,鼻頭一酸,心中滿滿的心疼。

對著他淺淺一笑,他踱步走來,拿過我手中的畫。只見畫卷上是一位滿面紅光的老翁,他雖然滿頭銀髮,鬍子斑白,卻顯得精神抖擻,而一旁則也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兩人相互依靠著,走在一直延伸的道路上。這幅畫,是我畫給弘軒和雲起的,是三十年後的胤禛和自己,我想給他們留下父母所有的印象。

胤禛仔仔細細看完後,十分情動,半抱著我,在我耳邊細語:“很像我和你呢,等我們老了以後,也會如此的恩愛的。”

聽到胤禛如此說,我心神一慌,手上的筆掉落下來,在畫卷上留下了一抹痕跡,我有些慌亂,無措的看著這幅雖然栩栩如生,卻被那一抹痕跡毀掉。胤禛淺笑著,撿起掉落的筆,思索了好久,在痕跡的基礎上附上了‘與子偕老’四個大字。我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附和的說:“本來不好的畫,可被你一提字,就升值了呢!”胤禛雖然面上喜色,卻又佯裝生氣的說:“又奉承我!”

看著自己手中的畫,想到剛剛胤禛的話,心中惆悵不已。等我們老了,也會如此恩愛。可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沒有讓我們這樣白髮蒼蒼,兩相依偎的一天。我們之間相守的時日,越來越少,時間就像抓不住般。再過幾年,我跟胤禛之間又不知會如何結局。一股股寒意直竄心頭,我的額頭沁出了絲絲冷汗,下意識的抱緊了他。

許是察覺到了我的異常,他有些驚奇的問著我:“怎麼了?怎麼面帶驚悸的?”

我抬起頭,看著胤禛關切的面龐,忽然覺得喉嚨有些堵,好想告訴他我的關心,我的憂慮,但又不能將自己真實的想法告訴他,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開口,猶豫了好久,遂面帶淒婉的看著胤禛。

“是不是……”胤禛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高無庸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

“皇上!”胤禛看到高無庸如此,毫無平日的處事不驚,便示意他繼續說,高無庸磕了一個頭:“剛剛怡親王府來人,報弘暾歿了。”胤禛重心不穩的往後退了兩步。

弘暾是十三爺的第三子,也是名副其實的嫡長子;康熙四十九年庚寅十二月十一日丑時生,額娘是嫡福晉兆佳氏,雖然沒有正式冊封為世子,但是胤禛曾有意的跟十三爺說,命嫡長子弘暾承襲怡親王的爵位。一年前,胤禛也曾下旨指婚。如今,嫡長子歿了,十三爺,和兆佳福晉定是痛不欲生。

我忙著跑出去,吩咐高無庸:“快!快去備車馬去怡親王府!”高無庸連跑帶跌的往前走。

卻聽胤禛沉沉的一句:“慢著!”

我回頭,不解的看著胤禛。胤禛上前把我抱住:“若曦,別那麼激動。”

我漸漸平復了自己的心緒,胤禛接著說:“弘暾染得是惡疾,會傳染,你不適宜到怡親王府。”

“沒事,我會小心的,我要去看看十三爺。”

胤禛任我如何掙扎,都不放開我:“你就算不顧念自己,也要顧慮到弘軒和雲起啊,你要是去,興許會傳染給孩子啊,他們的身子弱~”聽到胤禛這般說,我不再掙扎,有些後悔自己的舉動。

“可是,十三爺……”胤禛歎口氣:“現在的怡親王府是疫區,等過些日子,自會見到十三的。你現在乖乖待在這裡,我要去處理一些事情。”我乖乖的點了點頭,胤禛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了。。。 

胤禛走了之後,我抱著弘軒和雲起傻傻的坐著床邊,早就聽說,古代醫學發展十分落後,可是當一些親近的人,相繼離開的時候,我卻越發不能理解。本能的抱緊弘軒和雲起,這些,少了些許孤獨和恐懼。

夜不能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做了一個噩夢,夢中,十三爺、胤禛、弘軒、雲起,都相繼離開了我。而我在他們之間不停的轉換著,卻抓不住任何一個人。

“若曦,若曦,醒醒~~”

模糊中,遠遠地天際傳來了胤禛的聲音。我掙扎著醒過來,卻忽然感受躺在一個人的懷裡,又感受到一個熱吻,察覺是胤禛後,我便熱切的回應著。許久,胤禛才放開了我。我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經是滿臉淚水,就連枕邊也濕透了。

“怎麼了?”胤禛用溫柔的語氣問我,然後用手抹去我的淚。我撲進了他的懷裡。

“我有些擔心你,便過來了,看到你在熟睡,就在一旁守著,誰知你忽然哭起來……”

聽到胤禛這樣說,我更加緊的抱著他,恨不得將自己融入他的身體,“還好有你!”我嘶啞著嗓子說道。

多少次午夜夢回,我都希望他在身邊。他咳嗽了一聲“你啊,就是不讓人放心,我恨不得把你揣在兜裡。”

我聽到這樣的一句話,噗嗤的笑了“是麼?然後想我的時候就拿出來,不想的時候就扔兜裡,讓我什麼都看不見。”

他捏著我的鼻子:“這你還不願意?那好,貼額頭行麼?這樣什麼都看見了。”

我在他的懷裡靜靜的躺著,“這麼晚了,你怎麼還沒有休息?”我抬起頭問他。

“剛剛處理完弘暾的事。”他柔聲的說。

“順利嗎?”

“弘暾未滿雙十而早亡,生前又未來得及正式冊封世子爵位,所以我追封他為多羅貝勒。”

胤禛的話語裡隱藏著傷心。多羅貝勒,是大清王朝滿洲皇室爵位十二個等級中的第三個,這樣,已經是很榮耀了。可是我從心裡明白,這些身後的榮耀,是撫平不了十三爺的喪子之痛的。

“十三爺如何?”

“他,病倒了,經歷過這麼多事,他也……我已經讓他在家靜養。” 

突然感到手背上一點酥涼,低頭一看是一顆滾圓的淚水,我抬起手,為胤禛拂去淚。

“十三爺還有我們啊~!”他用力的握著我,點點頭。

許久,他緩緩的說:“還有一件事。”

“什麼?”

我心中不禁緊張起來。

“一年前,我曾賜婚弘暾和富察氏媚兒。”

“那他們沒有完婚?”

“嗯。”

我心中暗自想,又是一個苦命的女子。

“沒有完婚,那還可以再嫁啊~?”

“可是媚兒與弘暾情投意合,又生性倔強,她得知弘暾歿了之後,悲痛欲絕,散著頭髮跑到怡親王府,要求為弘暾守節。”

我被深深震感了,她不僅僅是一個苦命的女子,更是一個有情的女子。我內心不禁為這樣的媚兒讚歎,又為這樣的媚兒大呼命運坎坷。

“那怎麼辦?”

“十三弟上諭我說,既然沒有成婚,就不要耽誤媚兒,另請我再指婚。只是……”

“只是什麼?”

“十三不許媚兒守節,但是媚兒整日整夜的跪在怡親王府,過往的人聽到這樣淒慘的哭泣,都為之動容。最後十三只好讓媚兒回自己家替弘暾守節!”

“還一個貞潔之女啊!好一個重情重義之人!”我大贊著。

“是啊,有情有義,只是為難我了。”

我把臉貼在了胤禛的胸膛上:“你我定是都能理解這樣的痛苦,和這樣的情誼,胤禛,先不要再指婚好不好,我想時間也許會抹平一切,可是如果硬逼,定會傷人。”

“可是十三弟於心不忍啊!”

“那也要顧念他們的情誼啊。”

“好。”胤禛親吻著我的額頭。

“我會先把這事擱置下來的。”

我內心對著胤禛說著謝謝,原來,這個社會,也是有如此真實和動人的情感。我把胤禛拉在身邊躺下。過多的是是非非,人事變化,讓我更加珍惜和胤禛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這輩子結束了,你下輩子還願意認識我嗎?”

胤禛握緊我的手,肯定的回答我:“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都要認識你!”胤禛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 

睡眠不好,天還未大亮,就已經醒了。側頭看著胤禛,有些枯黃的臉,心疼不已。我撫摸著他的臉,輕聲的說著:“為什麼,睡夢裡也不見你舒展眉頭?”悄悄的起身,在小廚房內,為他熬著紅棗粥。

當我喊醒胤禛的時候,胤禛咬著嘴唇,掙扎著坐起來。

“睡得可好?”

我關切的問,他對我笑了笑,點點頭。我卻不相信,整整一夜,胤禛都輾轉反側,也會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他長長短短的歎氣聲。他許是不願意我擔心,沒有說出實話。我就裝作相信,笑著俯身在他耳側:

“悄悄話兒悄悄說,豎起你的小耳朵~~”

他笑著輕拍我的頭,挑起眉毛:“把我當弘軒哄?”

“哄你你還不樂意~切……”

我裝作生氣,往外走,胤禛立刻起身,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回到他的懷裡:“樂意,哄成傻子,我都樂意。是什麼悄悄話啊?”

他側頭,把耳朵俯到我嘴邊。我輕輕的咬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後得意的說:“悄悄話就是……去吃早飯啦~”

我推開他,跑到了大廳。胤禛在後面笑駡:“死丫頭,又騙我!你會後悔的~”

胤禛絲毫沒有胃口,只是草草的喝了幾口,就放下了碗筷。我不依他,又讓他多喝了一碗。

“若曦,敏敏和佐鷹的大兒子,伊爾根覺羅塞布騰,如今已經十八了。我不明白胤禛為何突然說出這話,心中納悶,遂不敢接話。胤禛定定的看著我。

“昨日,敏敏和佐鷹請旨,想從皇室選一位公主,遠嫁內蒙。”我依稀記得,原來與敏敏的通信中,我曾和敏敏打趣結為親家,只是雲起如今還小。

“那你中意誰?”雖然我內心第一想到的人,是承歡,可是,還是想聽聽胤禛的意見。

“嫡親沒有合適年齡的格格,我心中想著承歡可以。”

我一直嚮往著宮外無拘無束的環境,也嚮往著一心一意、情有獨鍾的感情。可是,這些,對於我來說,已經是鏡花水月了。隨著承歡慢慢長大,我不願讓承歡夾雜在權勢和政治之間,不願意讓承歡在丈夫和眾多女人中徘徊,我就想要給承歡我夢寐的生活。也許讓承歡遠赴蒙古,她割捨不下的太多太多,可是她卻沒有了束縛。胤禛決定要把承歡嫁到了草原上,給承歡的不只是一場指婚,而是讓人夢寐以求,卻終身不可得的自由。

“怎麼?是不是捨不得?不相信敏敏能照顧好她?”胤禛看我拼命的抓著他,側著臉問我。

“沒有。”我試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很好啊,我只是想起了,以前和敏敏打趣說,結為親家,誰知,我們的孩子沒趕上,倒是讓十三爺趕上了。”

“雲起,我肯定也會給她一份滿意的指婚的。”

我堵住他的嘴,他卻哈哈笑起來:“捨不得了吧?”

“雲起還小~”我嗔怪他,然後問著:“你可跟十三爺說過?”

他搖了搖頭,低頭拉著我的手:“十三弟剛剛失去了弘暾,又病倒了,我實在不想讓承歡這個時候離開他,遠赴蒙古。”

我對著胤禛微微一笑:“我想,十三爺也是願意承歡去蒙古的吧。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塞布騰和承歡之間,沒有感情為基礎。”胤禛對我的話,頗有感觸。

“我會先把指婚的聖旨讓使者帶回。然後下旨讓塞布騰進京,讓他們培養培養感情吧。”想著承歡即將離開我們,心中滿是不捨。

胤禛看見我的悲傷,在一旁安慰我:“如果捨不得,可以再多留承歡幾年。”

“罷了,不然承歡會怪我,耽誤她的。” 

半夜裡,我突然驚醒,總覺得心慌意亂,坐立不安。胤禛因為弘暾的喪事,整晚都還在勤政殿通宵達旦。發覺自己反反復複都睡不著後,我便起了身,坐在床邊,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姑姑姑姑……”我聽到承歡的哭泣聲,才明白自己為何徹夜不能寐。我走出四宜堂,承歡見到我頓時趴在我的懷裡,好似要將自己哭裂一般。想必承歡是剛剛得知指婚的事,我撫摸著她的背,任由她用眼淚發洩著自己的不滿。

“姑姑,剛剛皇伯伯下旨,把我指婚到蒙古去了。”承歡眼中淚珠盈盈,“姑姑,是不是承歡不乖,讓皇伯伯心煩了,所以皇伯伯讓承歡走的遠遠的?”我撫了一下她的頭,示意她不要難過。如今的承歡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她又怎麼能理解我們的苦心呢?

“皇伯伯沒有煩你啊,皇伯伯和姑姑都希望承歡能好好的,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承歡幸福。”

承歡不回答,往後倒退了幾步:“不,你們都不愛承歡了。剛剛阿瑪跟我說這個的時候,沒有絲毫的捨不得。”承歡苦笑著“對啊,阿瑪怎麼會捨不得我?阿瑪明明就討厭我的存在。”

我聽到承歡斯歇底裡的說出這話,心中滿是寒意。眼前的承歡又如何會明白,我跟胤禛對她的愛,都源自于十三爺對她的重視。而十三爺如若不重視她,也不會故意忽略她,讓她遠嫁蒙古。我懊惱著,不知道如何才能讓承歡去理解我們的想法,也不知道如何讓承歡歡歡喜喜的接受賜婚。 

承歡的言語之間,像極了綠蕪的堅定而倔強。管不得十三爺總是有意無意的躲避著承歡。這樣一份深沉的愛,卻在承歡眼中,詮釋成不在乎。我的精神有些恍惚,眼淚不知不覺的落了下來。

久久之後,我才開口:“承歡,你還記得你的額娘嗎?”

承歡點點頭,又搖搖頭,言語之間,有著氣憤:“記憶不是很深,只是知道她狠心的拋棄了承歡。”

我撫摸著她稚嫩的臉:“其實你額娘和姑姑是一類人。你額娘之所以離開你和你阿瑪,實際是源自妻妾之爭。”

我想到富察氏因為爭寵而故意刁難綠蕪,心中便充滿了憤恨。

“你希望你以後的丈夫一心一意寵愛你嗎?”我問道。承歡的臉有了些羞澀,但還是堅定的點了點頭。

“每個女子都希望得到丈夫的寵愛,那樣才會覺得幸福。你皇伯伯把你遠嫁蒙古,就是為了給你這樣一份平淡的幸福,遠離了宮闈,你們便不會有權勢之爭。你尊為大清的格格,又嫁給了蒙古的王子,以後便會成為是堂堂的蒙古王妃。何況......”我停了停話語,把承歡抱在腿上“何況,伊爾根覺羅的王妃是姑姑和你皇伯伯的好友,一定會善待你的。承歡不要哭,只有你過得好,我們才會安心。”

承歡的眼裡噙著淚水:“姑姑,可是,我根本不認識那個人。”

我緊緊的抱著這個已經長大的姑娘,想當初,她還是繈褓裡的一個不諳世事的嬰兒。

“過段時間,等你阿瑪病好了,你皇伯伯便會召塞布騰進宮,那時,你就會認識了。”

“可是,蒙古好遠好遠,承歡要是想你們了,怎麼辦?”承歡一頭紮進了我的懷裡。

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淚,心如刀絞,斷斷續續的說著:“如若想我們了,可以寄信過來,也可以找機會跟塞布騰一起覲見。”看著承歡通紅的眼圈和一臉的倦意,我抱著她,柔聲的說:“草原是一個很美的地方,那裡的天比別處的更藍,空氣是那麼清鮮,天空是那麼明朗。在天底下,一碧千里而並不茫茫。在那裡,你有著獨一無二的幸福,還有最最寶貴的自由。 ”不見承歡說話,低頭,看見這個孩子模樣的少女,已經漸入夢鄉。 

承歡走了?”

胤禛來到四宜堂,聲音平淡至極,聽不到任何波瀾,臉色也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怒,也看不出不怒。我一邊仔細的幫胤禛換掉衣服,一邊回答:

“嗯,剛剛十三爺派人把承歡接走了。”

“她哭著過來,跪在我的面前一個時辰,我最後強令讓她回去,可是交輝園卻沒有她的身影。我想著她便是要來找你。她可想通了?”胤禛的聲音有些顫抖,明顯是壓住了心中的悲痛。

“也許吧。”我努力想要給胤禛營造一個輕鬆點的氣氛,卻沒有成功。胤禛神色黯然,“剛剛跟十三弟談過,十三弟意願是讓承歡明年隨著塞布騰一起回蒙古。”

明年,雍正六年?我心中想道十三爺是雍正七年離世,如果承歡不能陪著十三爺到最後,這對於承歡來說該是多大的痛楚啊。

“不行!”我脫口而出,堅定的用著不容置疑的口吻。顯然讓胤禛驚訝了:“為什麼?”

我有苦不能說,根本不能告訴胤禛真實的原因,只好支支吾吾的說:“讓承歡多陪十三爺幾年吧。而且,她和塞布騰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接觸啊!”

我知道自己的理由並不是那麼充分。胤禛有些淒然。他是看著承歡從繈褓中一點點長大的,自康熙五十三年,承歡就一直承歡膝下,哪怕是到了胤禛繼位,也早早的把承歡接到宮中撫養,對外宣稱是養女,如此這般,他又如何能捨得讓這個十幾歲的孩子遠赴萬里,從此不得相見?

胤禛閉著眼睛,默默的不說話,他向來如此,不管是多大的痛苦,多大的難處,他都打破牙齒和血吞,從來不肯說出自己的苦。
 

我看著他眉頭緊皺,手掌緊握,爆出了根根青筋,便將手覆在了他的手上。

“難道是蒙古那邊戰事吃緊?必須讓承歡過去?”

我小心翼翼的問,自從雍正五年,邊疆的騷亂不斷,大小戰役也不停。

胤禛反手握住我:“剛剛弘晝也是這麼質問我的,問我是不是國庫空虛,沒有錢打仗,而讓承歡獨自一人去和親。”

弘晝那孩子,一直都是口無遮攔,不知道有沒有觸怒胤禛,我心中想著。

“你別生弘晝的氣,他只是個孩子”

“雖然我讓他滾回去反省,但是,真的沒有生他氣,反倒是,讓我看清了,承歡、弘曆、弘晝三人之間的情誼。對於皇家來說,這份情誼也很難得。”胤禛笑著說。

“弘曆?”弘曆做了什麼嗎?我心中疑惑。

“今天早朝之後,弘曆也留下了,雖然沒有明說,言語之中,還是不願意讓承歡出嫁蒙古。”

弘曆一向成熟穩重,難道他也肯為承歡說話,可見情誼不淺。我漸漸明白了胤禛的處地,除了我和十三爺,沒有人知道,胤禛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承歡的幸福。我心中難受不已,正如這次事情一樣,胤禛做的那麼多事情,出發點都是為了大清,卻被那些擅於搬弄是非的人染上了一片片黑色。

“弘曆的大婚,不能推了,是該讓這孩子收收心。”

胤禛有些無奈的自言自語。我心中頓悟,難道……我不敢想下去。只是悲傷于這段尚在萌芽之中的感情,卻被江山權勢等等阻隔了萬里。

“若曦”胤禛把我抱在懷裡,打斷了我的思緒,“他們都不明白,我知道,你懂。”
我點點頭。“其實,我也不願意承歡過早的過去。可是,就算瞞得過所有人,也瞞不過你的,我的身體……”

我立刻用手捂住了胤禛的嘴,我知道他要說什麼。雖然胤禛一直拒不看太醫,可是自從那次重病之後,他日漸消瘦的身體,和日漸不濟的精神,我和他都是心知肚明。 

他笑了笑,拿開我的手,毫不忌諱的說:“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承歡如果早點過去,萬一有什麼不如意,受了什麼委屈,我還能為她做主,若再拖幾年,等我走了,有事情她怎麼辦?而且,十三弟如今被病痛折磨著,連起身走路都有些困難了。承歡的婚事,對於十三弟來說,也是一件喜事,他也放下了多年的心結,了了他的心事。總是要親眼孩子幸福,才能安心啊。”

聽到胤禛如此分析,我默默的點點頭。心中好像問一句,胤禛,你這麼為別人考慮,那麼你呢?如何做才能讓你安心。如果非要一個人承受這些苦楚,為什麼有一定要是你?我心兀自涼了,等到雍正十三年,弘軒和雲起也才八歲,你能不能放下一切,安心的走?每每想到這些,我的身上就開始一陣陣顫抖。

胤禛抱緊我:“怎麼了若曦?

“我覺得你說的對。”我壓下自己心裡的悲傷,面帶笑的說著。

“若曦”他走到床邊,躺在了床上,把手墊在後腦勺上,“我本打算封承歡為固倫和惠公主的,可是皇后有些異議。”

在大清的祖制中,皇后所生之女稱才能稱為固倫公主,妃子所生之女及皇后的養女,稱和碩公主。皇后的異議雖然有理,卻讓我有些心寒。

“那就和碩公主吧。”我不想讓胤禛為難,解圍的說。

胤禛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祖制還是要遵守的。”

我躺在胤禛的一側,被這些事,擾得煩心,便閉目養神。胤禛側身,緊緊的抱住我,在我耳側喃語:“若曦,我現在,經常回憶起,那段在府中閑雲野鶴般的生活,我好想跟你一起,還有我們的弘軒和雲起,找一個小院子,把一切都當做身外事,就我們四個人一起生活。”

我在一旁笑著,打趣他:“怎麼不是那個胸懷天下的雍正皇帝了?”

他揪了揪我:“朕……只是累了,很累。” 

聽到胤禛睡前的那句累了,我整整一夜都無法入眠。我總算體會到,胤禛一絲一毫的痛苦,在我身上,就會放大千倍萬倍。一夜,我都異常清醒,感受著眼淚不停的從兩側流下。早上和胤禛一起吃早飯時,胤禛關切的問:“怎麼臉色這樣不好?沒睡好?”

我不願讓他擔心:“沒有啊,睡的很好~”他盯著我死死的看,我見不能搪塞過去,便用輕鬆的語調說:“都怪你啊,你總是不來陪我,我都習慣一個人睡了,多了個人,有點不習慣而已~~”

胤禛聽後,給了我一記爆栗:“被我慣得啊~!我要是再繼續慣著你,那我以後豈不是要跟弘軒雲起擠一起了?”我付之一笑。

看胤禛面上微有難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不再言語,默默的等著他開口說話。

“若曦,我下午就回宮,可能要在宮裡待一段時間。”

我的心開始一點點變涼,好想問他一句為什麼?可是,我怕,刨根問底會問出我想逃避的答案。何必為難他,又何必為難自己。聽到他的話語中飽含著的肯定,明白他這話並不是徵求我的意見,並不是問我肯不肯,而是一種通知。馬爾泰若曦,我在內心裡告訴自己,自從皇后和其他妃嬪等人離開圓明園,你就應該料到會有這麼一天的。我端起了粥,淡淡的說著:“嗯,知道了。”

胤禛握著我的手:“你可願跟我一起回去?”我心中本能的反抗著,搖了搖頭。苦笑著,每次面對胤禛的後宮,我所有的勇氣,都會瞬間瓦解。罷了,胤禛,你一個人重回你的後宮便可,何必又拉著我一起回去?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堅強。
 

我推開胤禛的手,“不用了,我去了倒會妨礙到你。”我盯著胤禛,仔細的看著他的表情。想從他的每個微表情中,搜索他在乎我的痕跡。

胤禛啞然失笑:“若曦,你誤會了。”

“誤會?難道你回宮還能是處理公事,園子裡難道不行麼?”我的言語之中,掩藏不住的憤怒。

他用手想要抹平我的皺眉:“福惠這段時間,病情越來越嚴重。我若在宮中,方便看他。省的像現在,幾日回去一次,倒也麻煩。”

我恍然大悟,這幾日,為了弘暾、承歡的事,竟然忽略掉這個仍在病重的孩子。我為自己剛剛的行為,有些愧疚:“福惠怎麼樣了?李衛找到醫生了嗎?”

我不提倒罷,提了,胤禛便輕輕放下了正欲喝的粥,面色淒然:“年妃懷著福惠的時候,身體不好。福惠出生以來,也是大病小病不斷。而如今,病情越來越重,所有的醫生都束手無策,都說,只能看造化。”

造化?我心中寒到了底,胤禛失去了弘時,又要失去福惠嗎?為什麼?為什麼讓胤禛一再的失去?我緊握住胤禛的手:“我陪你回去吧。”

“謝謝你,若曦。”胤禛揉著太陽穴,無力的說著。

為了讓胤禛能早點看到福惠,吃過午飯,我便督促著啟程。一路上顛簸勞累,我也不願叫苦,只是想著能儘早回宮。胤禛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而是看著一處發呆。懷中的弘軒和雲起,卻經不住如此顛簸,不停的哭鬧著。胤禛一邊哄著孩子,一邊讓馬車慢一點。

好不容易到達了午門,本想著可以鬆口氣。卻聽見隱隱約約有著太監和宮女的哭聲。待到剛剛胤禛下車,便有太監哭著來傳訊:“福惠阿哥去了。”
 

胤禛呆呆的站在了那裡,緊緊握著手掌,青筋好像要炸裂一般。他哭不出來,甚至連話都說不出口。胤禛眼前一黑,身子開始晃動。我連忙把弘軒和雲起交給紫月和蘭心,上前一把扶住了他。周圍的太監宮女都跪在了地上哭起來。胤禛聲音嘶啞著說:“去坤甯宮。”

自從年妃去世,唯一留下的便是福惠。胤禛不願年幼的孩子缺少母愛,便把福惠交給皇后撫養。年妃懷福惠的時候,恰逢聖祖爺去世,跪拜之禮多而不可少,福惠一出生便身子薄弱。所以,一直以來,胤禛對這個兒子,甚為關心。雍正四年十一月初七,福惠大病,胤禛又將八阿哥弘晟之名改為福惠,取其福壽惠澤之意。可是,不管如何,還是沒有保住這個孩子年幼的生命。胤禛顫顫巍巍的走到了坤甯宮,看到年僅六歲的他,全身僵硬的躺在床榻上,手抖著掀開了覆著的黃布,見福惠面色蒼白,卻還帶著微微的笑。胤禛伸手撫摸欲撫摸福惠的臉,剛一接觸,是寒心的冰冷,讓胤禛又即可收回了手。心中痛著,身子不停的顫抖。生者就這麼去了,也許對於自小就疾病纏身的福惠來說,未嘗不是解脫,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身外事。可是,生者卻日日活在了悲痛之中。

胤禛吩咐所有人都退下,我擦擦眼角的淚,輕輕地退了出去。我打內心裡,替年妃悲傷而不值。一個女人,匆匆而來到塵世,又匆匆而走。生育的幾個孩子,都先後夭折,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等於是抹去了她曾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全部痕跡。還好年妃走的時候,身邊還有福惠,那時的她還是一個完整的母親,她的人生沒有全部的絕望。
 

我在門外一直守著,陪著我的還有皇后。我認為一向好強、不甘人後的皇后,今天,也失去了往日的色彩,在一旁倚著柱子哭泣。我沒有經歷過皇后失去弘暉時的場面,但我憑著一個母親的直覺,感覺到,皇后娘娘此時,陷入了無限的悲傷。

我本以為,皇后娘娘疼愛福惠,只是因為那是胤禛給他的任務,而且,胤禛自身對福惠也關心有加,皇后自然待福惠更好,可卻不見得有多少是真情實感。只因,她知道,那樣做,會得到胤禛的敬重。她只是本分的盡著皇后的職責。可如今,皇后悲傷欲絕,我也是明白了,權勢之外,更有人情。

過了好久好久,我緩步走到皇后面前,握著皇后微微顫抖的手。皇后抬頭,用眼睛示意了我一下:“若曦,已經到了晚膳的時候,你進去勸勸皇上吧。”

我點點頭:“皇后娘娘,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不如讓秋菊扶你去吃點飯吧。”皇后悲切的搖了搖頭。

“那怎麼可以……”我話說到一半,一個衣著華麗,看著也端莊知禮的年輕女子走過來,扶著皇后:“皇后娘娘,身體重要啊,過幾日還要忙著福惠阿哥的喪事啊!”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帶著笑。聽到這個女子言之有理,又有情義,我也回了她一個笑。“好吧,多謝李貴人。”皇后在那個女子的攙扶下回去了。

我卻被皇后口裡的最後三個字著實一驚。原來這個秀外慧中的女子,便是李貴人啊。我轉過身,抑制住自己內心的痛楚,推開門,朝房內走去。
 

我小心翼翼的關上門。看見胤禛僵坐在地上,背靠著放有福惠的床,雙手緊緊的抓著自己的衣服。我往前走了幾步,胤禛的面色如萬年玄冰,冷的讓我看著都徹骨。

我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強忍住悲傷,跑上前,跪在他的身邊,摟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胸口處,柔聲的說:“胤禛,不要這樣好不好?難過就發洩出來吧,不要硬抗。”胤禛的身體仍如剛剛一般,僵坐在地上,紋絲不動。我輕輕晃了晃他的身子:“你就算如此,福惠也不能活過來啊!”許是這話打動了他,他低頭看了我一眼,聲音嘶啞,緩慢的開口。

“若曦”胤禛的目光隨即飄向了遠方,“你知道嗎?就在年妃彌留之際,她派人來請我過去。”那時我不在胤禛的身邊,心中覺得許是年妃知道自己大限將至,關心仍在獄中的年羹堯吧。

“因為年羹堯?”我見胤禛久久不開口,遂問道。

胤禛苦笑:“是啊,我開始不願見她,我也以為是年妃要求情,可是等我去了,我就後悔了。我去的時候,年妃已經是面色枯黃,兩頰深陷,顴骨突出,頭髮也掉了好多。”胤禛長歎一口氣:“見我去了,年妃第一句話便是‘皇上,你又瘦了。’”胤禛忍著眼淚,說出了這句話。我內心也被這句話深深地震撼了。年妃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在彌留至極,見到胤禛,第一句話,卻是胤禛的身體。她和胤禛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感情糾葛?她對胤禛又是飽含了多少深情?
 

我本要對年妃解釋,正當我開口的時候,年妃卻搖搖頭,說她明白理解我所做的決定,即便是她親哥哥,如若有罪,也請我嚴懲。若曦,你知道我當時有多愧疚嗎?我愧疚自己錯怪了她的意圖。她告訴我,最終的願望,只是希望我能好好撫養福惠,讓福惠健健康康長大。我答應了。可是,若曦,我沒有做到啊。我什麼都沒有為她做過,她唯一的要求,我也是沒有完成,我負了她啊!”

這紫禁城裡,有著多少女子?每個女子都有著各自的苦。我心中敬佩起這個一心為胤禛的女子。她本可以,借著自己的離去,保哥哥的性命。可是,她沒有,她為了不讓胤禛為難,放棄了這個合情合理的要求。卻殊不知,給了胤禛畢生的遺憾。

胤禛的情緒開始波動,我安撫著他:“年妃若得知你如此,會覺得幸福的。”

胤禛淚眼婆娑的看著我:“我可以給她身分、地位,甚至是柔情,只有我的心,始終不曾屬於她。我本以為,我可以坦坦蕩蕩的面對。可是,若曦,年妃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用盡全身的力氣死死的拽著我的手,幾乎祈求的跟我說著,如果有下輩子,她寧願沒有一個戰功赫赫的哥哥,寧願沒有一個顯赫的家族,她只願如平常小家女子一般,陪著我,她說,那樣,我們之間就沒有了糾結和為難。”

我聽完胤禛複數年妃的話後,我抬起頭,努力的把自己淚水憋回去。原來,年妃是明白的,明白自己的地位,自己所受的寵愛,都與她的哥哥,她的家族有關。我該怎樣去理解一個為胤禛在沉默中耗盡一生年華,臨終時卻索求她一生從不敢想的感情的女子呢?在她臨終簡簡單單的期望中,卻飽含了她一生的幽怨。她是愛胤禛的,她把胤禛看得很高很重。所以,從始自終,年妃都孝順恭敬,沒有用母家的恩寵去爭奪什麼,也沒有憑藉高貴、不可撼動的身份去為難胤禛。那這一切,到底是誰的錯?

我明白,現在的我,不管怎樣去勸說,都是空言安慰。我只是在黑暗中,堅定的抱著胤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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